郑州软装设计公司:试论《庄子》的散文成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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总体而言,庄子的生平扑朔迷离,又行踪不定,而且我们还无法界定他的形象:他太丰富,太浪漫,太抒情,太不拘一格,或者说,有时他太出格。但对庄子的为人及思想,我们还是能得到相当的了解,《庄子》一书就是我们了解庄子的最好的途径。

  其一,庄子与其他诸子不同,其他人都热衷于都市,热衷于政治,热衷于同诸侯打交道,并寄希望于他们,希望他们能重用自己,并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治国平天下。但庄子则是乡野之人,他一生好像不大去城市,不大与诸侯打交道,更多的时候,他“只在僻处自说”(朱熹语),而不是对诸侯说,或是找别人辩论,试锋芒。与此相关的就是他往往处在贫困之中,甚至弄得自己“槁项黄馘”(脖子干槁而皱,面皮瘦削而黄),甚至以织草鞋为生。

  其二,他也是先秦诸子中唯一不对诸侯说话而对平常人说话的人。就是说,他的写作对象是普通人或所有人,而不是像其他诸子那样,是为“有国有家者”写作的。当别人都在对诸侯大谈政治,大谈“治人、治国”之道的时候,庄子则告诉我们如何自救与解脱,如何保持心灵的安宁与清净,如何在丑恶的世界中保持自尊自爱,不为时势左右而无所适从,丧失本性,以及如何在“无逃乎天地之间”的险恶中“游刃有余”地养生,以尽天年。简单地说,其他诸子谈的大都是政治、伦理,是社会问题,而庄子谈的是人生、人性、人心,是个人问题,他的哲学,是人生哲学。

  毫无疑问,庄子是中国古代最有魅力的哲人。庄子的魅力与《庄子》文章的魅力淆然不可分。在中国古代作家中,人格的魅力与其文章风格的魅力融为一体,使我们分不清是因为爱其人才爱其文,还是因为爱其文才爱其人。两者皆可爱者,不多,庄子是其中较早的一位,也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。庄子及其文章的魅力是哪怕反对庄子思想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的。鲁迅先生对庄子文章的评价极高,说庄子文章“汪洋辟阖,仪态万方,晚周诸子之作,莫能先也”(《汉文学史纲要》)。是的,《庄子》的艺术成就,确实是先秦诸子散文中最高的。

  庄子及《庄子》的魅力主要体现在他的激情与超脱,两者奇迹般地融合在一起。激情与超脱是两种有相反或对立、相互否定与消解特质的东西,一般人在激情与超脱之间只能取其一,并已显难得,像《孟子》就是以激情取胜,而《老子》则是以超脱见长。但庄子则能将两者熔铸而兼之。

  从超脱上讲,他藐视一切,漠视一切,嘲弄一切,高高在上俯视一切并嗤之以鼻,他对通行的社会价值弃之如草芥。但他同时却又充满激情地讨论一切,用诗性的语言描述一切,从而使这个世界栩栩如生,充满人性的光辉与温暖。他一边判这个世界死刑,却又一边表现了对这个世界无比迷恋。一边对这个世界撇嘴表示不屑,一边却又尽情地展示了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生机——在他的笔下,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蓬勃的生命与欲望,到处都洋溢着生之趣味。原来,庄子用他的“无端崖之辞”“荒唐之言”“谬悠之说”,构筑着一个诗意的世界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外的另一个世界,这里云山苍苍,天风荡荡,处子绰约,婴儿无邪。在这里活动的都是一些“大有径庭,不近人情”的高人,这是一些身上的尘垢粃糠都能陶铸出尧舜的高人。

  所以,他笔下的世界,一个是现实世界、无情的世界;一个是他“理念”中的世界、一个大情大义的世界。面对现实世界的无聊无奈,生活于其中的那些“大有径庭,不近人情”的人却那么富有激情、理想、欲望、诗意与卓荦不凡的个性——正是这两者的强烈对比反差,显示了人生终极的荒谬与无意义,同时又表现了人类自身的伟大与尊严。在这个荒寒的世界上,偏有那么多超凡脱俗却又激情满怀的人物:他们或击缶而歌,或凭几而嘘,或形为槁木,或心如死灰(而一旦死灰复燃,槁木逢春,却又那么热烈红火而欣欣向荣)。有时,他们踌躇满志扬扬四顾,有时又或歌或哭不任其声;有时南首而卧为高士,有时却又拊髀雀跃做顽童。“恢恢乎游刃有余”(《养生主》),却又能“不失其性命之情”(《骈拇》),“无不忘也”却“无不有也”,“澹然无极”却又“众美从之”(《刻意》)。他们如此远离我们,却又如此吸引我们。他们那么无情,却又那么富于激情。他们那么丑陋其形,却又那么美妙其神。他们对人间那么不屑,却又那么富于同情心,对人世间存有那么多的怜悯。“乘天地之正,御六气之辨,以游无穷”(《逍遥游》),何等从容;“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”(《齐物论》),又何等自信自大!

  不仅是人物。动物、植物在《庄子》中一样充满人性,被高度人格化:令人无限景仰的大鹏,怒气冲冲的挡车的螳螂,自得其乐的斥 ,在河中喝得肚皮溜圆的鼹鼠……如果说孔、孟、荀、韩等人的著作中多的是社会概念,充斥的是礼、仁、忠恕、君臣等社会政治语汇的话,那么,庄子著作中多的就是这些自然意象,一派天籁。如遍地野花,在晨风中摇曳多姿,仪态万方,神韵天成。

  《逍遥游》位列《庄子·内篇》之首,无论其思想还是其艺术都堪称庄子的代表作。并且也最能体现庄子激情与超脱相结合的特点。文章一开头就是——

  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;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;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;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

  这样大的鱼,这样大的鸟,完全在我们的经验和知识之外。实际上,我们也可以把庄子的这种描写看成是他故意设置的门槛:若是带着经验和知识,就不能也不必进入《庄子》一书,因为所谓经验与知识,与庄子所描述的世界格格不入。要进入并欣赏庄子给我们描绘的境界,必须抛弃固有的知识、经验、习俗等,完全解放思想,打破一切囿限。《逍遥游》是讲“无待”的,“待”者,恃也。我们就是常常依恃我们有限的知识与经验,去狂妄自大地解释这个世界的,用庄子的话说,就是“以管窥天,以锥指地”。注意,庄子嘲笑的不是管与锥,而是如此自信自负地使用管与锥的人。也就是说,可笑的不是管与锥的“体”,而是管与锥的“用”。正如牙签并不可笑,用牙签剔牙也不可笑,但若拿着牙签做武器去打仗,就可笑——其“用”不当。同样,知识与经验并不可笑,甚至还可贵,但知识与经验都有局限,若凭借这些有限的知识与经验就妄自尊大地去解释无限的世界,那就可笑。《逍遥游》中的斥 、学鸠、蜩之可笑,都不是因为它们渺小与局限,而是因为它们用自己渺小与局限的经验去解释世界。它们在这样做时的自信与自得,是难得的笑料。是的,《庄子》一书,集中了人生的种种笑料,让我们在笑声中体味到人生之荒诞、世界之无聊,以及我们自身之可笑——我们笑着笑着,就会突然明白,我们就是那神气活现丑态百出可怜又可笑的斥 、学鸠与蜩。这时,庄子大概已背身而去了吧,只留下我们面红耳赤地待在这个世界上——就艺术而言,这种用寓言的方法来论理是《庄子》的一个十分鲜明的特色。

  但最关键的还是,庄子在编写这些寓言时,他并不是仅仅关注寓言的寓意。恰恰相反,他对寓言本身的生动性、可读性——一句话,对寓言的形式美十分关注。他就是要描摹出我们的丑态,描摹出这个世界的千娇百媚或千疮百孔。如果我们把寓言分解为“言”(形式)和“寓”(寓意)的话,那么,庄子对寓言的“言”也十分关注,再进一步打个比方,如果寓言即是一幢公寓里住着人,那么,他不仅要我们去认识那些人,他还把这所公寓大楼造得很华丽,让我们目眩心惊于大楼的美。所以他用心去写,写得生动活泼,栩栩如生,细腻而逼真。比如写斥 的一段:

  斥 笑之曰:“彼且奚适也?我腾跃而上,不过数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间,此亦飞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适也?”

  斥 的这段话里,前后各一句“彼且奚适也”,且后一句前面还多了一个“而”字,更有加重强调与反复的语气,这种对声口的模拟达到了逼真的程度,我们知道,这只是他编出来的一个寓言,意在说明“小大之辨”,并且此前已有了类似的寓言(蜩与学鸠)。他本来可以敷衍了事的,但他却如此认真地对待,把一件编造的故事说得“像真的一样”。这个小斥 的神态真是宛如在目前——是了,就是我们眼前的镜子、镜子中的我们自己。